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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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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蘿從睡夢中睜開雙眼,已是第二日晌午。

身邊的床鋪空空如也,小師姐早早起了床。她睡眼惺忪打了個滾,在床上發呆好一陣子,才頂著一頭鳥窩般的蓬松亂發走出臥房。

楚明箏坐在前廳木桌前,低頭在看不知什麽東西。

也許因為聽不見聲音,直到秦蘿走到身邊,少女才恍然擡頭,露出略顯慌亂的神色,匆匆合上手裏的書。

這種動作欲蓋彌彰,反而激起秦蘿的好奇,小姑娘目光一望,便見到幾個規規整整的大字:《古曲流觴》。

即便不懂最後一個字的意思,她也能很快猜到,這是本學習樂曲的教科書。

楚明箏微微抿唇,耳廓發熱。

她雖喪失聽覺,對於長笛的使用方法卻還沒忘,按照譜子,仍能學會新的曲調。

但僅僅是“學會”而已。

樂修一道,並不在於掌握的曲調多少。

修士重在修心,之所以學習樂器,是為通過音律感知天地,有情有神,方有融匯萬物的力量。

她耳邊空空茫茫,無論再學習多少曲子,都只能接觸到最表面的殼,而非音律本質的“真”。

這本《古曲流觴》是師父贈予的高階樂法,被她捧在手裏,如同一個殘酷的笑話。

可楚明箏就是不甘心。

“秦蘿醒啦。”

她迅速收回心思,因為眼前亂蓬蓬的鳥窩頭哭笑不得:“怎麽不梳頭發?”

頭發一團亂糟,小團子便成了毛茸茸的大團,整個人看上去圓鼓鼓的。秦蘿摸了摸長至後腰的黑發,有些不好意思:“太長了。”

她以前的頭發只到脖子,連夏天都是清清涼涼。如今頂著這樣一頭又厚又重的黑不溜秋,秦蘿覺得自己像塊長方形的大棉布。

古代好辛苦哦,衣服也是大大的,沒有小裙子和吊帶。

楚明箏看出她為難的神色,把書本收進儲物袋中,拿出一把木梳:“過來。”

於是小丫頭咧著嘴,邁開小短腿朝她身邊跑來。

女孩的發絲經過精心護養,呈現出綢緞一般濃郁的黑。楚明箏有些笨拙地擡手:“若是弄疼了你,記得對我說。”

說完又覺得好笑,她一個聾子,哪能聽見秦蘿的聲音。

“我今日會去無量峰,晚上回來。”

梳子輕輕劃過發絲之間,少女白皙的手指與黑發彼此交纏。

對於尋常人家而言,這個動作再尋常不過,楚明箏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慰與滿足。

就好像……她終於有了歸屬,正在被某個人所需要,活著也並非一事無成。

心中苦澀消退些許,楚明箏放柔聲線:“我不在,門派為你安排了個新的師兄,在今日照顧你的飲食起居。”

秦蘿“唔”了一聲。

無量峰裏全是醫修。

根據她腦子裏的記憶來看,小師姐所中之毒正在向全身蔓延,醫修們找不出徹底根治的辦法,只能每月為她進行一次除毒,從而緩解癥狀。

至於門派裏派來的師兄,說好聽點是“照顧飲食起居”,就事實而言,是為了不讓小祖宗趁著無人看管,再惹出什麽亂子。

秦蘿好奇:“是什麽樣的師兄呀?”

她問得輕快,楚明箏卻自顧自繼續道:“那位師兄名喚‘駱明庭’,除他以外,江星燃也有個看護人。我同他們商量好了,今日帶你們前往須彌境歷練。”

秦蘿因為這段答非所問猝然一楞,等反應過來,心口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。

對了……小師姐是聽不見聲音的。

她總是裝作若無其事,讓小姑娘險些忘了這個事實。

須彌境,乃是蒼梧仙宗的弟子歷練之地。

邪祟妖魔皆有靈魄,被收服以後,會鎮壓於須彌境內。殘魄沒有意識,只會一遍遍重覆生前的情境,一旦有外人進入,便顯露出無窮殺機。

秦蘿努力捋了一下,大概相當於游戲裏的每日任務,或是一個刷怪練級小副本。

有種突擊考試的感覺。

最糟糕的是,對於如何使用音樂驅邪,她腦子裏一團漿糊。

“須彌境邪祟眾多,那兩位師兄修為不低,定能護你們周全。”

楚明箏說著頓住,半晌凝神道:“不過……你尚在煉氣,千萬記得萬事小心,莫要莽撞。”

這回秦蘿沒有唔唔嗯嗯,為對她做出回應,重重點了點頭。

修真界裏不論男女,全都生有好長好長的頭發。

見到兩位師兄時,秦蘿再次由衷感慨:要是在這裏當一名發型師,肯定能掙好多好多錢。

與之相反,理發師大概得餓肚子。

師兄看上去都在十七八歲上下,左邊那位生了雙漂亮的桃花眼,因為時時刻刻噙著笑,眼尾如小鉤子那樣翹起來。

清俊舒朗的五官籠罩在晨曦裏,帶著股幹凈孩子氣。蒙蒙清輝落下,勾勒出少年人青衣之下挺拔瘦削的身影,好似水墨染開的清風山水圖,伴隨青衫翻飛,倜儻風流。

楚明箏禮貌介紹:“這位是駱明庭師兄,與我們同是樂修。”

秦蘿端端正正問了聲好,視線一轉,停在他身側的文字簡介上。

[世家公子,爽朗清舉,溫潤如松。自小頗得人緣,擁有超乎尋常的自信心,令人畏懼。

……

推薦做朋友指數:三顆星(真的要和他成為朋友嗎?這是個奇奇怪怪的人哦!)]

比起昨天見到的內容,人物簡介裏多出了最後一項指數,想必是天道覺得不放心,加班加點做了個新功能。

秦蘿覺得有趣,點開其他人的信息。

小師姐只有兩顆,江星燃則是金燦燦的八顆星星[去!不要猶豫,和他做朋友!]。

等等。

……原來打星星的滿分是十啊。

感受到她停留的視線,駱明庭微微一笑:“秦蘿小師妹好。”

唉。

一動不動盯了這麽久,又是一個心甘情願沈溺在他眼神裏的無辜女孩。

駱公子早就習慣了他人註視的目光,擁有這樣一張臉,是一種太苦惱的罪過。

事實證明,哪怕是傳聞裏身為混世魔王的秦蘿,也抵擋不了這般強烈的視覺沖擊。可天真的七歲小孩能有什麽壞心思呢?

她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錯而已。

不能再想下去了。

細細思索之下,他怕會再一次愛上自己。

當事人秦蘿對此一無所知,看完他身邊的拼音,把目光轉向右側另一位少年。

比起駱明庭,他渾身散發著再明顯不過的兩個字:超兇。

年輕的法修氣質冷峻,黑衣落了雪,暈開冰冰冷冷的水漬。

他生有一張冷肅的相貌,眉骨硬朗,眼窩微深,漆黑瞳仁裏見不到亮色,不過輕輕一掃,便引出連綿不絕的威壓。

嗚哇。

秦蘿心裏悄悄一抖,視線也跟著瑟瑟發顫,縮成小小一團。

[妖修,原型食鐵獸。性情冷峻的法道天才,嫉惡如仇,曾誅殺妖邪無數。

……

推薦做朋友指數:零顆星(快!逃!)]

秦蘿本就被他的肅殺之氣嚇到,看見最後兩個字,心裏的小人縮成圓圓一個小球。

這個哥哥不是壞人,可為什麽天道叔叔不推薦和他做朋友?是因為……他的原型食鐵獸嗎?

秦蘿從沒聽說過這種生物,但從它的名字看來,一定是種非常強大恐怖的修真界神獸——

連鐵都能吃,指不定就是個滿身橫肉、比她房間更大更高的金剛暴牙恐龍。

……嗚。

還沒見到食鐵獸真身,小朋友就已經開始瑟瑟發抖。

楚明箏溫聲道:“這位是雲衡師兄,與江師弟一樣,來自玄機峰。”

雲衡默然點頭,毫不掩飾眸中冷漠。

宗門本是修身歷練之所,哪能憑借出身張揚跋扈。他聽說秦蘿的名姓許久,曾經與她匆匆見過幾次面,對於這個目無尊長的掌門之女,心中半分好感不剩,甚至於極為厭惡。

小朋友只看見他的嫉惡如仇,怎麽也不會想到,自己正是“惡”的其中之一。

人員終於湊齊,楚明箏微微欠身:“那今日,便勞煩二位師兄了。”

身邊有道冷風吹過。

秦蘿睜開雙眼,見到一張素凈木桌。

在兩位師兄的帶領下,她和江星燃進入了須彌境。

須彌境由妖邪靈魄所化,相當於一處小小幻境。為了達到歷練效果,每個弟子都會被隨機傳送到各個地點,面對截然不同的鬼怪妖魔。

小朋友膽子不大,來之前既怕又緊張,好在有楚明箏的耐心安撫,才不至於一直發抖。

小師姐說過,這個階段的試煉十分簡單,所遇多為山中精怪,例如兔子、狐貍和黃鼠狼,不會出現過分嚇人的景象。

至於現在——

秦蘿努力壓下心中恐懼,嘗試環顧四周。

她置身於一間客棧模樣的小屋,桌面放了塊寫滿紅字的布,在布料中間,則是圓潤冰冷的圓碟。

她的右手正牢牢按在碗碟之上。

“別亂動!”

潛藏於識海的伏魔錄一震:“這是幻境為你安排的請仙儀式。如今儀式成功,邪祟降臨,倘若輕易松手,它會纏著你不死不休。”

秦蘿立馬化身一動不動的小鵪鶉。

“請仙的規則,是借用儀式召喚附近的鬼怪。被請來的大多是不凈之物,能回答三個問題。”

伏魔錄不愧為伏魔錄,說起來頭頭是道:“三個問題答完,便會取走請仙之人的性命;倘若中途停下,則會日日徘徊於請仙人身邊。”

這段話說得文縐縐,秦蘿聽不太懂,心中發怵:“那應該怎麽辦?”

這個問題響在識海,沒說出口,手中碗碟卻是一動。

秦蘿:???

伏魔錄:!!!

只見圓碟悠悠一轉,缺角盤旋於布料上的字跡,依次停留。

碟仙:“我怎麽知道。”

“這是作弊!不講理!強盜行為!”

伏魔錄破口大罵:“這家夥有沒有道德,以為自己騙小孩呢?!”

秦蘿倒沒生氣,老實糾正:“因為我就是小孩呀。”

它哽了一下。

“你只剩下兩個問題了。”

這丫頭果然夠呆,它還指望靠她找到主人,絕不能在這種地方出岔子。

伏魔錄謹慎道:“其他人離你應該不遠,你先穩一穩,要麽等他們前來相助,要麽想個萬全之策,讓碟仙拿你沒有辦法——比如說,問一個它永遠都答不完的題目。”

可什麽問題才是永遠說不完答案的呢?

手下的圓碟微微震動,已經有了不耐煩的勢頭,伏魔錄一聲輕嘖:“問個問題穩住它。”

秦蘿點頭:“你是誰呀?”

圓碟又是一晃。

“枉死之靈,禁錮於此。吾曾殺人無數,你亦將成為吾刀下亡魂之一。”

伏魔錄在心裏翻了個白眼。

煉氣期的須彌境,這還只是個入門小怪,也就只敢在小孩面前逞威風。

“你真厲害!”

偏偏秦蘿那傻瓜蛋信以為真,末了很認真地想,奇怪,可它只是個圓碟,好像拿不了刀。

碟仙猜到她的心思,又動了動:“吾可以碟為刃,旋如疾風,切割喉嚨只需瞬息,上天入地無人能敵。”

得,吹上了。

伏魔錄繼續白眼。要想旋轉如疾風,起碼得是築基巔峰的修為,這碟仙當真不是個東西,哄騙小孩上了癮。

尤其那小孩看起來不太聰明,被唬得激動非常,就差給它鼓掌:“哇——!”

碟仙顯然很是受用,美滋滋地左搖右晃,伏魔錄仿佛能見到它本體雙手叉腰、滿臉嘚瑟的倒黴樣。

好氣哦,它以前可比這玩意兒厲害十倍百倍,也不見秦蘿星星眼地來誇。

無論如何,經過一番折騰,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,生死攸關。

伏魔錄只覺心口一揪。

須彌境中正值深夜,窗外昏暗無光,看不見月亮。桌上一盞燭火忽暗忽明,夜色漆黑,映襯著枯骨般的叢叢樹枝。

這本是極為駭人的景象,自房中響起的,卻是小女孩清脆如鈴鐺的笑:“你這麽厲害,一定做過許多了不起的事,我要是也能和你一樣就好了。”

伏魔錄:?

怎麽,你還和這玩意兒聊上了唄?嘴甜了不起啊?

她手裏的圓碟樂樂呵呵:“一般一般,修真界第三。做過的大事不多,也就三四百件吧。”

秦蘿:“哇——!”

於是圓碟轉得更歡。

伏魔錄:……

好它明白了,嘴甜真的了不起。

而且出乎它意料的是,秦蘿呆歸呆,從頭到尾竟然沒問出一個問句,實乃傻人有傻福,和碟仙也不知道誰在唬誰。

須彌境是這麽玩兒的嗎?

“別擔心,那兩位師兄雖然壓制了修為,但畢竟實力還在,解決妖邪不成問題。”

伏魔錄放棄思考,低聲安慰:“咱們耐心等一會兒,他們一定——”

它話音未落,桌上燭火倏然一晃。

秦蘿被嚇得險些脫手。

“太好了,你果然在這裏!”

房門被猛地撞開,燈光恍惚,竟映出江星燃白凈張揚的面龐:“區區煉氣小妖,看我來制裁它!”

秦蘿尚未回神,右手便被輕輕一推。

江星燃代替了她的位置,將手按在圓碟之上,嘴角一咧,眼底如有粲然星光:“這是請仙吧?你問了它幾個問題?”

他是法修,只要用手觸摸圓碟,便能和邪祟生出感應,從而用靈力與之博弈。

秦蘿沈默一瞬:“……剛剛,問了第三個。”

三個也沒事,他靈力不弱,必定不會落於下風。

沒有哪個男孩不想在女生面前表現一番,尤其對方還是他曾經看不慣的死對頭。

念及此處,江星燃自嘴角勾起悄無聲息的弧度。

經此一役,他定會成為秦蘿心中的絕世英雄,讓她親眼看上一看,什麽叫作“天生我輩江星燃,戰神下凡一錘三”!

男孩保持著耍帥應有的風度,酷酷揚起下巴:“你問它什麽了?”

“我問它——”

秦蘿的大眼睛忽閃一下,不知是不是錯覺,他居然從中感到了幾分愧疚。

手裏的圓碟晃了晃,一股不祥的預感飛湧而上。

不、不會吧。

沈默之際,耳邊傳來秦蘿綿軟的低語,如同魔鬼的步伐,一步兩步:“……它真的,可以轉得像風那麽快嗎?”

江星燃:……

江星燃酷酷看著她,良久,眼底滑落一顆酷酷的水珠。

“秦蘿。”

他說:“我與你,不共戴天。”

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客棧,當雲衡循著聲響迅速趕到,不由瞳孔劇震。

——只見房中風聲驟起,一人手握圓碟飛一般轉動,速度愈來愈快,最終竟轉出黑黝黝的殘影,恐怖至極!

那人的模樣已然看不清晰,從模糊影子與號啕大哭的嗓音裏,勉強能辨認出江星燃無邪的笑貌音容。

區區煉氣妖邪,豈能放肆至此。

雲衡眉宇微蹙,疾步上前,正要出手,卻聽駱明庭揚聲:“莫要沖動!碟仙與江師弟緊密相連,你若貿然出手,定會傷及他性命!”

少年法修步伐一頓。

下一瞬,便被飛旋的小腿轟然掃開。

“不——!”

江星燃哭得想死:“雲師兄!”

“大家莫慌。”

駱明庭上前一步,抹一把額前碎發:“這位仙家,請聽我說!”

他自小出類拔萃,無論男女老少,都願意賞幾分薄面。以他這種風流倜儻芝蘭玉樹的身姿,想必連邪祟也會手下留情。

下一刻。

伴隨又一道人影被掃飛,在半空揚起優美弧線,江星燃飆出海豚音:“不——!駱師兄!!!”

秦蘿:“嗚嗚嗚哇哇哇——”

伏魔錄悄悄告訴她,碟仙遠遠比不上風的速度。她好不容易聰明一回,想了個不可能被答完的問題,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嗚嗚嗚嗚!

死心眼的碟仙還在硬磕,非要在小女孩面前一展雄風。

手握圓碟的小人殘影陣陣,宛如狂風掃落葉,將房內三人掃得四處飛竄。

天生我輩江星燃,戰神下凡一錘三。

這一刻,他,就是戰神!

駱明庭拜入仙宗十多年,歷來都是規規矩矩地打怪殺怪,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,此刻怔怔傻眼:“不能打也溝通不了,咱們怎麽辦?”

雲衡氣到兩眼一抹黑:“快跑——!”

他已至築基巔峰,哪怕把修為壓到煉氣,也仍能殺妖如殺蟻,今日之行,不可能出現半點差錯。

食鐵獸妖原本是這樣想的。

但他忽略了一個事實:在自家隊伍裏頭,有兩個一切隨心的小孩。

套路是什麽,規矩又是什麽,只需一個瞬息就能被他們通通碾碎,將所有堅固不變的壁壘,變成萬花筒般捉摸不透的迷宮。

——所以說,這叫什麽事兒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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